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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P:Alfred × Natasha (铂金) 

           Arthur × Emily (英米bg)

           Francis × Jeanne(法贞)

*BGM:《lost you in the gathering night》

“那时候……我们多年轻啊……”

“我们点一杯椴式薄荷茶,在左岸拉丁区的酒馆里谈天说地。”

”有大把时间无病呻分隔吟……”

THE KINGS AND THEIR YOUT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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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毕业于南卡罗来纳州州立中学,听说在我们那一届离开后,他们重新漆了墙体。我依然记得原先那奇怪的樱桃红色,每当夏天的傍晚,建筑物总会和天空融为一体,在操场上追逐的我们则成了天脚下一点点暗淡的影子。有一段时间,我迷恋上踢足球。放暑假的时候,我父亲再也不用担心我总是坐在客厅打电子游戏。在完成了日复一日枯燥乏味的浇灌草坪过后,我就带着球冲出家门。“年轻人,下午六点之前回家!”他总是带着一点训斥的口吻,而我每每会超过了门禁时间。我的弟弟马修总是气急败坏地来找我,身后映衬着夏天燥热喧哗的图景,他身上干干净净,而我却脏兮兮的。我们肩并着肩,走在回家的路上,有比我们大一些的孩子骑着自行车飞一样经过,留下一串串脏话和笑声。他们是不会在这个时候回家的。我知道。

        我就是这样没心没肺地慢慢长大的……

        那时候,我们还不时兴在上大学前空档一年,但我还是选择歇菜出去玩乐。在这之前,我的父亲每每问起我未来的打算,我总是支支吾吾。大概是毕业舞会结束的夜晚,六月末的夜晚,星星一路从天际滑下屋脊。我的同胞兄弟搀扶着喝得烂醉的我,沿着空无一人的街道,慢慢地行走。我们又是如此,年复一年,每一年我们的影子都在变长。我们都在成长。这是我们熟悉的地方,道路旁开着德菲茨拉烤鸡店,老板是个有着红鼻头的北方男人。但那天他们关门得尤其早,不然,我说不定就会进去,点一杯大号冰可乐。说不定我的人生就会因此改变。这样,我的无限未来还可以延伸到更远、更梦幻的地方。

        但这没有发生。我一边强忍着呕吐的欲望,一边艰难地喋喋不休。而马修在承受了我大部分不着调的发言后,终于开口说话。

       “阿尔弗,我没法给你什么好建议……”他难得露出一点带有讥讽的笑容。他与我如此相像,柔软的头发贴着额头。“你知道的……我说的话你从来不会听……”

        我大笑起来,笑他这种模棱两可的回答,同时也为我们的青春放肆大笑。我拉着他,我们一同跌倒在街道上。灯光有些暗淡,这使得星星清晰可辨。我们的指尖碰着指尖,然后一直延伸到这个世界。当我到了巴黎,一样烂醉如泥地倒在街道上,我却感到危险和心烦意乱。巴黎的夜空,离市中心近的地方,星星被灯光淹没得看不见了。而那时候,我已经和马修、以及我的父母固执地告别。我的表哥亚瑟在巴黎机场等着我,他一向冷漠寡言,只是领着我,在人流中穿梭。我一步不落,追随着他的背影,就像我离开时,我并不确定是否也有几双眼睛徒劳地看着我的脊背,它最后与嘈杂的、蓬勃的人声和时间的浪潮融为一体。

        “我们会告诉亚瑟。”马修拥抱了我。我望着那双与我如出一辙的蓝眼睛。那双代表了我们的蓝眼睛。

     

        我并不想家。相反的,我觉得那是一种已经过去的岁月,一长条褪色的标签,紧紧粘附在我的身体上,而我正迫不及待地想要把它撕去,远离樱桃红色的回忆……好吧,我高中时候唯一好好学的外语就是法语。我在亚瑟·柯克兰那里过着一种游手好闲的生活。他白天在巴黎高等师范学校攻读历史学博士,我则窝在他那所小小的单人公寓里,一直睡到日上三竿。他将夜晚留给闲逛,喝咖啡和酒,以及写诗。我们时常在十三区散步到凌晨,这期间有好几次,我们被警分隔察“友好地询问”过,亚瑟不得不拿出他的证件以显示他已经成年,而我,而我幸运地比他要高半个头。在湿冷的塞纳河左岸,拉丁区,那一带有好些个小酒馆和咖啡馆,他们彻夜不眠,好像是爱和忧伤的庇护所,而我就是在这儿遇到弗朗西斯,让娜和娜塔莎他们的。起初是我加入了一场赌局,一群看上去醉意熏熏的人正在比赛成语接龙,我一窍不通,却凑上热闹。他们的桌上摆着马提尼,柠檬香槟,还有一种暗红色的酒茶,酒渍晕染在塞尔努达的诗集封面上,红色的硬皮书。他们说我是为了喝酒才故意输这么多回的,而我试图把酒悄悄倒在一旁的酒槽里,却被抓了个正着。那个金色短发的女人抓住我的手,红嘴唇咧得很大。她锢着我的手腕,扭过头朝一个长发的男人微笑。

       “弗朗茨……记得吗?当年我们就是这么认识的。我抓住你想逃离的手……”

     

        男人——穿着黄色和蓝色格子长衬衫的男人大笑起来。他走过去,朝女人弯下腰,然后开始接分隔吻。她的手松开了,但我没有离开。我目瞪口呆地看着,沉浸在一片欢呼声中,连亚瑟什么时候到来都不知道。直到他用手肘推了推我,揶揄道:

       “小子,怎么样?想谈恋爱了吗?……”

        我说不出话。我看向亚瑟。他的绿眼睛里闪烁着青春的诗意。他像其他所有人一样开始鼓掌欢呼,我从来没有见过他情绪那么激动的样子。他们终于结束了这个吻,男人看到了亚瑟,朝他耸了耸肩,好像他们两个已经是老相识了。

        “他是谁?”男人大声问,他的声音很有磁性。很显然,这个他指的是我。“是你刚钓来的小男孩吗……”

        “闭嘴,胡子混蛋!”亚瑟用法语尖酸刻薄地骂了回去。他的一只手骄傲地搭上我的肩膀。

        “他是我弟弟……”

        “真可爱!”女人笑眯眯地说。她的头轻轻往男人那里靠了靠,后来我知道她叫让娜,而她的男朋友叫弗朗西斯。“你瞧,他的脸都红了……欢迎来到巴黎。”她鼓起双腮,像一条金鱼。我可以看到她细小的雀斑。

       那天晚上,我们没有回家。我留在了这家叫做狮子心的小酒馆,一直与他们交谈到天亮。直到所有人都在清晨的曙光里睡着,我依旧精神抖擞。我把酒钱放在吧台上,走出去,在塞纳河岸边缓缓散步。清晨的薄雾升腾,像面纱一样,柔和地覆在我的脸上。我突然觉得巴黎离我也不是那么遥远,至少它还在我脚下,而纽约比它更遥不可及,它只属于会摘苹果的人。我很久以前曾经在书里读到过,巴黎会是艺术家和流浪汉的天堂(或者纽约也是一样),而我愿意将弗朗西斯称为一个艺术家。他似乎就靠卖他的画为生,据亚瑟所说,他甚至还乐意为一些“铯情杂志”画果体女郎,我不清楚他是否会为了这个而长期留恋红磨坊那种地方。“他今年三十三岁了,还是一事无成。”亚瑟冷冰冰地说,而他则是一个体体面面的高材生,拿着全额奖学金,天晓得他是怎么弄到手的。我弄不清楚他为什么会和巴黎左岸的那群人混在一起。当我问起这个问题的时候,他长而狭的眼睛里罕见露出沉思的光。

       “这个嘛……”他说。

        很可惜,我没有等到回答。他似乎并不喜欢这个问题,而是照着我的小腿踢了一脚。“管好你自己的事。”

        

        “我去!”我痛得弯下腰来。从这个角度,我看到他居高临下的样子。有那么一瞬间我突然觉得,也许只有夜晚的诗歌,酒精和爱情是真正属于亚瑟的,而白天的那个他,则会忘记所有的左岸往事。

        巴黎的夏天比南卡罗来纳的短暂很多。街道上梧桐叶已经落下。让娜亲切地向我推荐了一些隐蔽的小巷,而我时常沿着道路一直走到尽头,幻想能够得到一场艳遇。她是个可敬可爱的女人,相比弗朗西斯的玩世不恭,她更温柔。她在琴房做音乐教师,有相对稳定的收入。然而,那个时候的我还不能称赞她的生活。“他们都有漂泊不定的心,”我在电话里对马修说,声音里无限神往,“如果是在巴黎,我愿意这样一直流浪下去……”马修静静地听着。我听到他那边有细小的女孩说话声。他咳嗽了一下,不无平和地说:“可以想象法国是怎么样的国度……”

        “嘿!”我从床上跳起来。“等会,等会,我听到姑娘的声音了。所以兄弟,你谈恋爱了!!”

   

        “对。”我感觉他点了点头。“如你所见,是法国姑娘……”

        “哦!——哦——”我笑得滚来滚去,床单裹在肚子上,故意把尾音拉得很长。我们聊了很久,这大概是我和我的兄弟聊得最多的时候了。他支支吾吾地谈了谈他的女朋友,爱四处旅行的索瓦丝,比他大一岁,来美国度假的时候遇到了马修,然后——“一见钟情?”我停止了翻滚,“你还相信一见钟情?”

        “拜托,南卡罗来纳又不是巴黎。”

        或许我说的对,巴黎才可能一见钟情。那一头的马修有没有生气我已经忘得干干净净。我只记得,我挂掉了电话,抱着亚瑟的泰迪熊一顿鬼哭狼嚎。“亚瑟!”我叫道,“我怎么才能有一个女朋友啊!”他怒气冲冲地一把拉开窗帘,刺眼的秋日阳光洒在我的被单上。我看不清他,只能感觉床板吱嘎叫了一声。他疲惫地仰躺在我旁边,长长叹了一口气。“爱情没什么好的……”他缓缓地说,not中o的发音一股子拿腔作势的英式意味。我的眼睛渐渐适应了强光,我看到他的脸逐渐容光焕发,细小的尘埃落在他几近透明的鼻骨上,好像蝴蝶落在花蕊。他陷入了回忆,而我惊奇地看着他的变化。

   

        沉默了一会儿,他说:“……艾米丽她还长得挺漂亮的……”他微微笑了一笑。

        我僵住了,结结巴巴地问:“艾米丽琼斯?”

  

        他瞪了我一眼。“你以为全天下叫艾米丽的姑娘都是你堂妹?”

 

       我嘻嘻一笑,也倒在他旁边。脚边就放着我的吉他和琴谱,我们的面孔之上,低低的天花板和用旧了的电灯,以及透明的空气,流动。“不过,美国姑娘似乎都喜欢叫艾米丽。”最后亚瑟说。“她是美国人?”我问。

       “纽约。”他言简意赅地补充道。

       “哦。”我撇撇嘴。“纽约妞都很势利,别提了。”

      

        “我讨厌纽约。”

        他没有接话,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烟,抽出一支叼在嘴里,仰躺着点上。我们都没有说话。我看着那缕烟雾缓缓上升,然后像爱情一样慢慢落下。他注视着虚无,直到他的眼睛里溢满泪水。一阵未知的酸涩包裹住我,我一言不发地给他丢了张餐巾纸。他没有接。我看了看手表,周日下午四点。我可以去开启一趟艳遇。

        “艾米丽。”他又重复了一遍,声音有点不耐烦。然后,他用指尖揩去眼角的一滴圆润的泪珠,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那时候我才不会注意到周围人的情绪呢。我只在乎我自己的喜与悲,还有我所有不切实际的爱,还有梦想……那天晚上亚瑟早早就睡觉了,我一个人踱步到左岸的狮子心酒馆,弗朗西斯亲昵地勾住我的肩膀,好像很有带我打开新世界的雄心壮志。“你是大学生吗?”他喋喋不休,“你在哪里读大学?”我得意地告诉他我翘了一年学,他拍手大笑起来。“年轻人,你不会再想回到那个叫大学的地方了……”他发誓一般将一只手举过头顶,“这里是自由的国度……你有足够多的时间用来消磨……”那个晚上我告诉他许多事,包括我的高中,还有我的梦想——流浪,然后死在路上。他不时插话,放声大笑。我看向他的眉眼,多么漂亮的一张脸啊,线条优美的下颚处有浅浅的青色胡渣。他发言和喝酒的时候像是在唱歌剧,右手的中指和食指微微蜷曲,像极了握笔的姿势。“美国是充满梦想的地方……”他慢条斯理地说,对上让娜的目光,他们相视一笑。

        “让娜的梦想,就是能到百老汇去一趟……”

        “如果你们去美国,你们可以去找我。”我说。

         让娜一直看着我们不说话。她脸上带着美丽的微笑,咖啡勺不时碰着杯壁,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她深凹的眼窝时常显现出不合时宜的哀愁,但大多时候她总是开朗的,带着同样不合时宜的成熟。弗朗西斯在她面前会失去一切风度,只是一个长不大的孩子,躺在她的臂弯里,低声说着一些轻柔的话……我的法语还不能让我听懂这些情人间的细语,但我确信他们的确相爱……她那双弹钢琴的手抚摸着他的发顶,他则闭上眼睛。窗外的灯火缓缓流入,他们的身旁是厚重的、卷着点点油渍的墨绿色窗帘,却像依偎在神庙冰凉的大理石地面上,圣光普照,让娜是弗朗西斯的阿尔忒弥斯,而弗朗西斯则是真正意义上的太阳之王。

       “你不必心急……”弗朗西斯惬意地说。

       “就像你和你兄弟说的,巴黎适合一见钟情……”

       一见钟情。我依旧记得那个夜晚,巴黎的初雪。他们相约着去铁塔之下,我则选择一个人留在狮子心酒馆里。店老板早已经与我熟识,看他那种亲昵劲儿,我几乎怀疑他要把女儿嫁给我。所有的人好像都出去看雪了,闪烁着圣诞礼灯的商店内空无一人,橱窗中新的冬季大衣散发着一股温暖的感觉。我看着窗外,点了一小杯伏特加,新来的女招待为我送来。我转过头,映入眼帘的首先是棕褐色的方形玻璃杯,液体缓缓晃动,然后是一个女人极其纤细雪白的手腕,上面戴着一条有些暗淡的银手链。命中一击般,我抬起头,看到一张冷若冰霜的脸,那是一场我没有勇气开启的旅行。我忘记了给小费。我发誓,我的目光一定非常呆滞……她没有注意到我的神情,将圆形盘子夹在腋下,然后转身离开。我看到她制服裙之下穿着桀骜不驯的阔腿牛仔裤和灰色球鞋。她离开了,走回吧台那里,姿态很漂亮。她离开了,我怅然若失,好像我的爱还没有开始,我就已经开始怀念。我感到我的胸膛在一点点膨胀,好像被气体充满。于是,在所有回忆中,我把遇见娜塔莎的那一天定义成最美好的一天。

        我魂不守舍地回家,所有美国式的自信化为泡影。在地铁站里我遇见了同样在等车的亚瑟,他没有戴棉线帽子,头发上湿漉漉一层雪水,只穿着一件薄薄的黑色呢子大衣,看到我的时候微微笑了笑。“哇,这都是什么?”我发自肺腑地大吼大叫。“这就是英国绅士吗?大雪天也要保证穿着的体面?”相比于我裹得严严实实,他看上去的确更人模人样。他急了,跳起来捂住我的嘴,按着我的头上了地铁,又把我按到座位上。“我只是出来散散步。”他争辩一般。我看着他,没心情和他斗嘴。门缓缓关上了,从门缝里还能传来细微的唱片声。然后,呼啸奔驰。

       “你怎么了?”他的声音缓和了一些。“你看上去心情不太好。”看我不说话,他难得的温和又收敛回去,换成一贯的讥讽神色。

       “我恋爱了。”我沮丧地说。

        他一时失语。沉默了一会,他缓缓开口:“我该说恭喜吗,阿尔弗?”我还没来得及回答,他就自顾自地说下去。“好吧……今天我只是太想艾米丽了,所以才会一个人出来散步……”

        “你愿意谈谈她吗?”我小心翼翼地问。

 

        他盯着我,最终还是没忍住。他叹了口气。

        “她是短发。”

        “很短的金色头发。”

    

         “下端修剪得齐平,有点像小毛刷子。但她的头发是卷卷的,天生的电影明星的弧度,她偶尔会戴发卡,我记得她最喜欢海星形状的发卡,因为她喜欢大海……她也喜欢蓝色,但她的西部情结和飞行员情结更浓,爱穿牛仔外套,有时候也穿铆钉外套,搭配喇叭裤。她很喜欢猫王,会唱他的几乎每一首歌,我和她那时候一起玩摇滚,在巴黎的地下俱乐部,我们彻夜不眠,写歌,写谱子,她玩电吉他,而我弹电钢琴,她特别迷恋工业摇滚,我真是搞不懂……”

       “对不起……”我没忍住插了话,“除了会玩电吉他玩摇滚,我觉得这个艾米丽完全就是我那个狗屁妹妹艾米丽琼斯。”

        “No !!”亚瑟爆出一句英文。“不是的。她就是艾米丽。独一无二的艾米丽。来自纽约。因为讨厌我总是往红茶里加奶而离开我的艾米丽。”

        他不再说了。地铁广播响起,提醒前方到站。我还处于一点迷茫和恍惚状,我完全无法想象玩摇滚,涂暗黑眼线的亚瑟柯克兰,正如我无法想象他曾经疯狂地爱过这样一个疯狂的美国姑娘一样。他似乎很快就收拾好了自己的情绪,严肃地问我:“那你呢,臭小子?她叫什么名字?”他拉了拉衣襟,看来他冷得厉害。

        我诚恳地回答。“我不知道。”话语说出去,像风一般飞走,抓不住。

        他看着我,然后开始笑。我分不清这究竟是嘲笑还是善意的笑。我没忍住,也开始笑。飘雪的街道上,人莫名其妙得多。我们像两个醉酒的疯子一样,笑得前仰后合。“如果我是个作家……”亚瑟笑得咳嗽起来,“我的小说里最愚蠢透顶的人就会叫阿尔弗雷德。”我耸耸肩,眼前又浮现那女孩的身影。

       “大胆去追吧。”他又宽慰似的拍拍我的肩膀。我也顺势拍拍他的肩膀。

       这之后每天晚上我都一定会去狮子心酒馆,好死不死地点一杯伏特加。我喝得并不快,目光时刻不移那个忙碌的、一言不发的身影。她从来不参与我们的交谈,尽管她可以这么做,与男人们闲聊或者与女人们一起大笑。但她没有。她像一个不小心降落凡间的天使。她没有事做的时候就蜷缩在最靠里面的一个角落,一般不会有人选择坐在那里,于是沙发的皮套上常常布满灰尘。那里连灯光都是晦暗的,昏黄落在她瘦削但光洁的脸上。她疲惫但安静得像个雕塑。偶尔她会拿一本书,一看就是从旧书市场淘来的。封面被磨得褪了色,依稀可以看出上面烫金的字母。“追忆似水年华”,我咂咂嘴。我感到哑口无言,在巴黎,我失去了在美国可以随意搭讪的勇气。在她面前,我失去了勇气。

       “她叫娜塔莉亚。”有一天让娜悄悄地坐在我身边,亲切地说。漂亮眼睛似乎已经看穿我的所有心事。“呃……真的很明显吗?”我弓起身子尴尬地问。她挑挑眉毛。

  

        “这么说吧……只有娜塔莉亚自己不知道你在关注她了……因为她根本不在乎你……”

        我的舌尖泛起苦涩的滋味。弗朗西斯和亚瑟正为了一句诗的翻译而吵得不可开交,透过喧嚣的人群,来来往往的黑影,我看到娜塔莎在那一天,眼睛微微闭上,头歪在一边,铂金色的长发散落在肩头。“所以……我应该怎么做呢?”我难过地问,求助般地盯着让娜。她轻轻一笑,站起来朝弗朗西斯走过去,踮起脚对他说了什么。弗朗西斯瞪大了眼睛,然后一样笑了。

        “停止这种无谓的争论吧,亚蒂。”他阴阳怪气道。“没有几天就是圣诞节,你真的不觉得这种时候应该来一张合影吗?好挂在你傻了吧唧的圣诞树上,说不定树下还有你准备给阿尔弗的圣诞礼物。”

        “你真风雅!”亚瑟啪的一声合上书。“我才不会参与这种幼稚的合影活动。你们自己拍自己的吧。”

        我跳起来。啥?然而让娜已经坐在了中间的沙发上,一只雪白的手臂搭在横放的刺绣靠枕上,弗朗西斯顺势站在她身边。还有几个和我们一起的人也大笑着站好。他们齐刷刷看向我,我感觉自己浑身像是被火烧,但我一点办法也没有。我心如擂鼓,而亚瑟也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他双臂交叠在胸前,渐渐露出一点笑意,似乎是嘲讽和无奈的混杂。我仍然记得那一天灯光的颜色,还有酒馆里的茉莉香薰快要燃尽的味道。我记得娜塔莉亚似乎有点醒来了,她一脸迷茫地看着我朝她走过来,然后我对她说:“呃,不好意思,请问您愿意为我们拍一张照吗?”

        “你真的不邀请这位女士加入我们的合照吗?”弗朗西斯在后面高声喊道。“亚蒂,照相机就在我的包里。”

        亚瑟低低骂了一句。他走过去拿出相机,赌气一样说:“我勉为其难帮你们照吧。”

        娜塔莎一脸懵懂的表情。“可是……为什么?”她露出一点微笑,原来如此温柔。“我只是一个服务生。”

        我一下子泄了气。原本明明会的那些花言巧语全都没了用处。“求你啦,娜塔莎。”我突然低下头无助地说。“你愿意和我呆在同一张照片里吗?”

        她睁着一双剔透的眼睛,好像突然就明白我什么意思了,脸上突然泛起了红晕。“也不是不可以。”她轻声说,抛下我坐到了让娜身边,后者正热情地拍打着身边的空位。像一场梦一样,我也跑过去,傻得像个高中生。我们都在那里,除了亚瑟,他不耐烦地举着相机。“都准备好了没?请不要眨眼。”我们笑得很开怀,我感觉到娜塔莎身上有一股淡淡的肥皂香味。他按下了快门。我觉得像是闪电刺穿了我的肚子。我们一拥而上。让娜捂着嘴笑起来。“我的眼睛怎么几乎要闭上了!”她笑着,扭过头去看弗朗西斯。弗朗西斯亲了亲她的脸颊。“没关系!”他说。而娜塔莉亚就坐在我身边。她笑得有些腼腆和不知所措。我感到由衷的快乐。

       “谢谢。”娜塔莉亚对我说。她笑起来的模样,像极了一朵一朵的小白玫瑰。

       那是我最快乐的日子了。我们过着日夜颠倒的生活,我在夕阳的薄暮中醒来,感受橘色光线的温暖。沿着巴黎冬日的街道缓缓行走,这就是我梦想的地方。无忧无虑,没有牵挂,路的尽头就是娜塔莎,她的笑容里带一点倨傲。她不工作的时候会穿最时兴的套头衫和阔腿牛仔裤,扎一个高高的马尾辫。她白得几乎要发光。那天我们一起去弗朗西斯的公寓看冲出来的照片,弗朗西斯还在沉睡,而让娜正准备出门工作,毕竟她不是每天晚上都去酒馆,自然拥有充足的睡眠。她无奈地耸耸肩,领我们进了书房,这期间,我们不得不做出一些高抬腿动作,以免踩到散落的画笔和调色盘。我们看到那张合照就放在一个漂亮的金属相框里,所有人都笑得很开心,右下角还写了国王二字,钢笔有些漏墨。

        让娜耸耸肩。“这是弗朗茨写的。”她显得专注又深情。

        “我们都是国王……年轻的国王们……”

        我和娜塔莎一起抬头看去。微微闪光的金属相框,折射出冬日妩媚的光影。我悄悄地把头转过去看娜塔莎,她的侧脸显得脆弱极了,却又带有一种严肃得可笑的神情。我几乎可以在她的目光里看出一丝不屑和嘲讽,但很快她又低下头去,复又发现了我在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怎么了?”她失笑。“你和这张照片一样有趣。”

        我唯唯诺诺地嗯了一声。我以为,我已经能够打开她的心扉了,以为自己已经完全搞懂她,已经搞懂这个世界的运作规律。我觉得,一切时间都会流失,只有青春不朽,我觉得我们可以通过反抗获得个人的胜利。然而,直至今日,我才明白,那时候我们多年轻啊,我们点一杯椴式薄荷茶,在左岸拉丁区的酒馆里谈天说地,有大把时间无病呻吟,幻想自己已经拥有全部,已经死而无憾了……但我们根本不知道人生会向哪个方向发展,凭着毫无意义的一腔热血停滞不前,还自认为这是浪漫,自由和爱。流失的根本不是时间,时间怎么会流失呢,一代一代死去的,不过是我们而已。我们在还不知道应该反抗什么的年纪里反抗虚无,等到长大之后,才会感到自己是多么幼稚可笑……

        有一天,娜塔莉亚问我:“阿尔弗,你是大学生吗?”

        我望着她的紫眼睛,说了不,又说了是。

        她盯着我,我觉得她好像要发怒了。不一会,她挑了挑眉毛,问:

        “那你为什么不去好好上大学呢?”

        我有些生气。你要把我送到学校吗?我生硬地问。然后是一座办公室?最后是一家殡仪馆?

        不。我很轻很轻地说。她沉默了。过了一会,她看了看自己的手,修长白皙,但掌心处已经有茧。我感到莫名其妙的愧疚,但我没有说什么。我记得那天,酒馆老板换上了一种什么北欧制的精油香薰,我吸着香味,昏昏欲睡,而娜塔莉亚的面容也显得如此不真实。忽然之间,几乎是命运击中了我,我想亲吻她此刻由于激动而变红的脸颊,但她躲开了。是的,我应该明白这一点,当时我们也都只有十九岁而已,我们还太过于自以为是和冲动。或许那时候,她还想和我说点什么——她本可以再说点什么的,但上天有眼,谁都没再开口。这件事原本就像烟云一样过去了,但午夜梦回,我再次在黑暗中窥见她姣好的面容,一时间,我的心中充满往日的甜蜜。

        “所以……”最后一次,她又在回忆中向我遥遥发问,“你觉得你在这里还能做什么呢?”

        直至今日,我无法回答。

        后来,她就离开了。

        娜塔莉亚离开时毫无征兆,我甚至还未享受到多少恋爱的乐趣和苦闷,她就决然退出我的生活。起初是爽约,嘲讽的是我过于随性,并不在意这些细节。直到后来,时隔多日,我再次来到狮子心酒馆,询问娜塔莉亚的行踪,老板才惊讶地说:

        “那个斯拉夫裔的小姑娘今天就要离开巴黎了……她今天下午的火车……”

          我忘记了自己是如何赶到火车站的了。回忆里只有沉重的风声和几乎窒息的心痛感。汹涌的人流中,我一次又一次寻觅她的背影,呼唤她的名字,渴望再见她一面,看到她长长的金色头发贴着后背轻柔飘动。我看到她了,我奔过去,扳住她的脸,亲吻她的唇。我感觉到她也在哭泣,但那一瞬间,我没有那种失而复得的喜悦。在当时短暂的十九岁人生之中,我从未有过如此笃定的时刻:是的,阿尔弗雷德,你就要失去她了。

        我问她为什么要离开我,她注视着我的眼神就像一位母亲在注视她长不大的孩子。她的姿态,她的语调,我觉得那么陌生。我出现了一种幻觉,觉得自己其实从未真正了解过她,但她已经轻而易举地看穿了我浅薄不堪且妄自尊大的灵魂。她用颤抖的声音给予我告诫,离开的时候美得像一朵白玫瑰,一场梦。

        我依旧思念娜塔莉亚。许多年来,我并没有放弃寻找她。许多时候,由于她是最先离开巴黎的,又是最杳无音信的,我常常怀疑她是不是就是我青春时期的一个幻觉,是所有人一起做的一场梦。但我仍然记得她眼睛和嘴唇的轮廓,她柔美的四肢,和时不时朝我们流露出的傲慢神情。当我看到一只手指比手掌要长的手时,我就会想到,或许就是她要来触碰我了。可是,她没有来,她没有为我停留,就像艾米丽终于离开了亚瑟一样,我不知道姓氏的娜塔莉亚最终也离开了我。那天天气阴沉,白云卷卷向天边涌去,她对我说,阿尔弗,我承认,我深深爱你,但你却根本不珍爱自己的年华和青春,你怎么能把它浪费在这种地方……

        每一个你享乐的地方,都曾经留下过我的汗水和眼泪。这是她最后对我说的话。

        她在我的记忆里永远那么沉静,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似乎要研究我,似乎有只是觉得好玩。她最大的爱好就是做笔记和摘录,那本小小的《追忆似水年华》上,她划了无数的章节。有时候她甚至会把我们的日程条目化。但我始终不懂,如果她的确是个做事严谨,一丝不苟的人,又怎么会选择到左岸拉丁区打零工。或许是因为年轻人对浪漫的幻想,她出于好奇来到了美丽新世界,却由于天性的冷淡和理智,使得她早早就看清了我们的本质,从而让她下定决心,一定要离开。若说我爱上的是娜塔莉亚,不如说我爱着她那一抹我得不到的倩影,缓缓地踱步在那窄小的酒馆中,却有贯穿我整个回忆的力量。人总是会被自己的相反面吸引,正如她,她一定已经在世界的某个角落安身立命,而我还是如此狂野,漂泊无依。

        我依旧如此狂野,漂泊无依。

        她离开后,我试图振作,但总是无法摆脱回忆的折磨。但生活似乎还是照常进行,似乎一切都还在向好的方向运作,就连亚瑟口中“不务正业”的弗朗西斯,都得到了某位制作人的赏识。“我们在红磨坊认识的,”他骄傲地举着酒杯,向众人宣布,“他说他很喜欢我的画,想要把它们放到最新的一部电影里……”

       让娜一直在默默地看书;自从娜塔莉亚离开后,有时候她会变得沉默寡言。某一刻我觉得,她温柔可亲的光芒也随着娜塔莉亚一起消失。她棕褐色的美丽眼睛里,时常浮现出我看不懂的神情。那一天她似乎下定了决心,她打断了弗朗西斯的夸夸其谈,说到:

        “弗朗茨,我不喜欢你去红磨坊。”

        所有人都转向她,弗朗西斯一脸困惑。“可是,让娜……”他的指尖迟疑地点着桌面,“我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妥……这是我享受艺术的方式……”

        一旁正忙着自己毕业论文的亚瑟微微抬起眼睛。“享受艺术?”他用鼻子嗤了一声。“还是享受女人?”

        “你在说什么,英国佬?”弗朗西斯腾地站起来。

        “我在嘲笑你。”亚瑟直视这弗朗西斯。他的祖母绿眼睛里平静无波。“怎么?你要把我赶出去吗?”

        让娜的脸色变得很难看。“我受够了。”她推开椅子冲了出去。弗朗西斯没有去追赶她。他凝望着女人仓促离去的背影,所有的怒火都聚集到了亚瑟身上。

 

        “你他妈都在说些什么?”他揪住亚瑟的领子。“大学生,混迹在我们之间觉得自己很丢人吗?”

        “别碰我!”亚瑟推开弗朗西斯,他的眼睛几乎在喷火。“你以为你在做什么?艺术?”突然,他恶狠狠地咳了一口痰,然后吐在了弗朗西斯的皮鞋上。

        “艺术?!”他用英语吼道。

        

         他们打架了,打得很凶。我冲上去,试图扯开他们,但我也精疲力尽。我们都挂了彩,有人在尖叫和混乱中报了警。狮子心酒馆里一片狼藉,玻璃彩灯被打碎在地上,有人踩到,抱着脚大吼大叫。警分隔察阴沉着脸,亚瑟拦在我面前。“他只是来劝架的。”他说。“一个法国人,一个英国人!”高个子男人阴阳怪气道。我们没理他,目视着亚瑟和弗朗西斯被押上车,人群散去,我看到让娜站在街道的另一头。她目睹了这场闹剧,于是难过地朝我笑笑。然后,她再也无法承受这份无名的痛苦,蹲下来,哭了。我站在另一头,手足无措。我觉得我和她,她和他们之间,都横亘着一条漫长的银河。第一次,我觉得我明白了这个叫让娜的女子;她纤长的手指弹奏出的不是音乐,而是布满沧桑的人生之路。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和娜塔莉亚会是一样的人,但她更加温和,更懂得爱,也更会不舍。

        我抬起头,春天已经慢慢爬上了巴黎的天空。我突然觉得这天空那么高,那么冷淡,一切氤氲的颜色都在褪去。我跳脱开这个年轻的、十九岁的躯体往外看,孤单地悬浮在空中。我想念起南卡罗莱纳的辉煌落日,想念德菲茨拉烤鸡店外焦里嫩的鸡胸肉,想念我面容严肃的父亲,笑眯眯的母亲和沉默温和的兄弟马修,我们曾经无数次在春天一同出游。有那么一刻,我很想回家。

        

        那天晚上我去了趟警分隔察局,很不幸,亚瑟和弗朗西斯都被拘留。我结结巴巴地跟亚瑟说我有回家的打算,他阴沉着脸,没有什么惊讶的样子。在拽了一会袖口的线头之后,他烦躁地朝我挥挥手。

 

        “再见,小子!”他的声音听起来有点生气,这使得我不敢看他。我觉得我像个叛徒,吊儿郎当地来到这个乌托邦,却又在面对生活的现实之前逃离开。最后,我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却愕然地发现亚瑟专注地注视这我,他的眼睛里几乎可以说得出充满不舍和爱怜了。我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鬼使神差地,我问亚瑟:“我想去找找你的艾米丽,可以吗……?”

        隔壁传来大笑声,我知道这是弗朗西斯。“纽约女神艾米丽?”他似乎也在追忆些什么,我觉得他们两个之间剑拔弩张的气焰也几乎消失了。“那是亚蒂的初恋啊……”亚瑟罕见羞怯地笑了。他摊开手,像是无话可说,又像无可奉告。“够了,弗朗西。”他说。我也笑了,我们都笑了,像是之前所有的不愉快都只是一场闹剧,一次玩笑……

        那天晚上我打了个电话给马修,这一次他过了很长时间才回电话,我听到他声音里的疲惫。长夜漫漫,我坐在窗边,公寓里一片寂静。我说,我打算回来了。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电话断线了,他才不咸不淡地问:

      

        “阿尔弗,你为什么总是这么放任自由?”

         我被惊到了。他从未用这样的口吻和我说话。他声音里的冷静让我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我支支吾吾,最后才说:

         “你怎么了,马修?”

          “没什么。你这周末回来吧。”他咳嗽了两声,恢复了常态。再一次,无名的羞愧将我淹没。我觉得我对不起他,却并不明白这种情绪从何而来。我听到天花板上咚的一声,大概又是那个醉鬼滚到了地上,这声音痒痒的,挠着我的肺,我几乎要笑出来,放声大笑;我觉得我开始失去了一些东西,但我不知道该如何挽回。

       那几天我开始思索,我眼中的巴黎和其他城市究竟有没有什么不同。这充斥着爱与美的国度,是否只是我一厢情愿的臆想。这在我后来的岁月相互映衬,我又漂泊了许多的国家,他们大同小异,真正不安现状的只是我的一颗漂泊无依的心。巴黎如果换做纽约,柏林,还有伦敦,对我来说,似乎没什么不同。唯一让我恋恋不舍的,不过是我遇到的那群无所事事而无所畏惧的人。每一座城市都会有流浪汉,地痞流氓,也会有白领和精英,但只有巴黎有弗朗西斯,让娜,亚瑟还有娜塔莉亚……我感到心潮澎湃,感到怅然若失,有什么力量驱使着我回到南卡罗来纳小小的家,或许这不过是我人生一个微不足道的中转站,只不过十九岁的我还意识不到。

       我走的那天,弗朗西斯和亚瑟已经被放了出来。他们决定和让娜一起把我送到机场,作最后的告别。我不知道弗朗西斯用了什么办法把让娜哄回来的,但总之,那一天看上去十分和睦,好像之前什么都没发生过。弗朗西斯开着他那辆黑色的二手轿车,让娜坐在副驾驶,我和亚瑟坐在后座。大家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让娜甚至向我问起纽约百老汇,好像她有这个打算前去一样。风吹过我前额的头发,窗外的梧桐树飞快地往后退去,这时候亚瑟突然说:

       “弗朗西斯,等把阿尔弗送走之后,我们喊上几个人去酒吧聚一聚吧。”

        “可我想回家。”让娜强硬地宣布。

         我和亚瑟同时望向让娜。她说这句话的时候甚至没有回头,我们只能看到她耳垂处垂下的金属耳饰在微微摇晃。“我不是说……”亚瑟开口了。“不,我不喜欢弗朗西斯总是去那种地方。”让娜这次回了头,她盯着亚瑟,以一种我完全陌生的神情。“够了。”弗朗西斯疲惫地说,他缓慢地驶入停车场,“让阿尔弗开开心心地回去。”

       我们下了车,亚瑟帮我把行李提下去。我接过箱子时碰到了他骨骼分明的手,他那么用力,好像提起的是整个世界。“再见,小鬼。”他拍拍我的肩膀,示意我可以走了。我望了望他凝重的面容,然后目光由此延伸到更远、更远的地方。我觉得呼吸通畅,我的面前有一条新的大路徐徐展开。“再见,亚蒂。”我说。“祝你学业顺利。”

       “这又不是永别,别这么悲伤。”他揶揄道,坐在车里的让娜也微微笑着点了点头:难得地,她同意了一回亚瑟的看法。她朝我摆摆手,说道:

        “小阿尔,你可是国王!”

        我笑着耸耸肩。时至今日,当我再次回忆起那时候的场景,也觉得没有比耸肩更好的回应了。透过飞机的舷窗,我凝视着巴黎逐渐变成模糊的影子。置身云巅之上,我恍然觉得自己是国王,过去发生的那些事儿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对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我依然在后悔,我觉得我应该早一点回美国,这样,至少我还能见到我父亲最后一面,而我居然还觉得自己是不可一世的国王……我再也无法听到他严肃的声音,再也无法看到他不苟言笑但是充满爱意的脸,我记得……我不记得了,我根本没有花心思去记得父亲喜欢什么,只有当我到了殡仪馆后,我才懂得失去和痛哭流涕。我明白,我真的失去了什么东西……这太痛了……

        那个晚上马修来敲开我的房门,他拎着一袋啤酒。我仰面躺在床上,窗外是我熟悉的景色,我悲痛地说不出话来。

       “振作一点,兄弟。”马修用啤酒罐头推了推我。黑暗中,我看不清他的神情,只能捕捉到他眼睛中微小的光芒。我疲惫地坐起来,揉了揉头发,接过他递过来的啤酒,拉了半天却拉不开环。马修叹了口气,把自己的那瓶给了我。我猛得灌了一口。这时候,我才感觉自己有了一点力气。

        “为什么没人告诉我爸爸生病了?”我问。

        “我给你打电话了。”马修平静地说。

         “什么时候?”

          “每一个晚上。”

          “你知道我晚上都呆在小酒馆。”

           “我怎么会知道这个?!”马修突然狂怒起来。“为什么你总觉得所有人都会记得你的喜好?”

         我推倒了他。“那那一天呢?我打电话给你的时候,难得你没机会告诉我吗?”

          他痛苦地从地上爬起来,紧接着也揪住我的领子。“听着,阿尔弗!”他的嗓音里布满了爱和恨意,“每一个人都爱你,你知道吗,每一个人都爱你……你为什么还要回来!你为什么不永远留在巴黎!”他缓了一会,我感觉他在流泪,“你是我的兄弟,对吧?可我也是一个琼斯,为什么没人在乎我?”

         我目瞪口呆,甚至忘记了反抗。他揪着我的领子,一双和我一样的蓝眼睛流着泪,似乎要把他十九年来的所有眼泪流光。我想要呕吐,我感觉自己一脚从幻境跌入了可悲的现实。我瘫下去,我头晕目眩。我想起一切有关我的兄弟马修的回忆,我终于明白为什么那个时候,他送别我的时候如此平静……最终我说:“你疯了。”

        马修慢慢松开手,也瘫坐到另一边去。啤酒早就洒了一地,一股醇香四处蔓延。我看着他模糊的身影渐渐蜷缩下去,他团成了一团,无声地哭泣。我看着他那可悲的模样,心中同样生发出对自己的怜悯来。阿尔弗雷德,我对自己说,你活到今天,多么可笑啊……我想起毕业舞会结束的夜晚,六月末的夜晚,星星一路从天际滑下屋脊,马修搀扶着喝得烂醉的我,沿着空无一人的街道,慢慢地行走。我们又是如此,年复一年,每一年我们的影子都在变长。我们都在成长。这是我们熟悉的地方,道路旁开着德菲茨拉烤鸡店,老板是个有着红鼻头的北方男人。但那天他们关门得尤其早,不然,我说不定就会进去,点一杯大号冰可乐。说不定我的人生就会因此改变。这样,我的无限未来还可以延伸到更远、更梦幻的地方。

       说不定呢……

       之后的日子,我过得稀松平常。去大学报道,按照规矩上课打卡,以及头一次为了及格去图书馆熬夜。有时候我想偷点懒,我的耳畔就又会响起一个叫娜塔莉亚的女孩的声音:

        “那么你觉得你在这儿还能做什么呢?”

        毕业之后,我咬咬牙去读了硕士。我终于明白亚瑟当年白天学习晚上泡吧是一件多么危险的事——但凡他没有那么聪明和天赋异禀,他永远都不可能毕业。这之后我又回了一趟南卡罗来纳去参加马修的婚礼,他居然真的和那个法国姑娘结婚了。我们彼此相安无事,甚至我们还一起打了一趟游戏,他可真不赖。我看着索瓦丝,努力在她身上找到一点让娜的影子,却恍然发现,我已经快要忘记让娜长什么样子了。

        “过几年,我还想去一趟巴黎。”我想。

        可惜的是,我没有遇见弗朗西斯和让娜,我遇见的是纽约女王艾米丽。

         

        那一天,我站在一家名叫“樱桃公主”的服装店前怅然失神,这里曾经是狮子心酒馆,我的青春。这时候,一个身着漂亮黑白连衣裙的金发女人拿着一张巴黎地图走到我面前,试探地问:“你好,请问你知道狮子心酒馆吗?”我转过头,看到一张不再年轻但依旧神采动人的脸。鬼使神差地,我呼喊出她的名字。“你是艾米丽吗?”我问。看着她的脸由于激动而变红,我几乎要落下泪来。我们是从未见过面的故人,兜兜转转,却终于在这里相见。

        我请她到巴黎市中心吃了顿饭,她毫不客气地点了最贵的菜。交谈中,我发现她是个幽默风趣的人。我询问她的职业,她略显惭愧地告诉我,她现在正在纽约一家报社工作,此次是来巴黎进行采访工作。我张了张嘴,本想问问她有关亚瑟和工业摇滚的事,但说出口。但她那双锐利的蓝眼睛似乎看透了一切,她坦率地说:

        “有关音乐……我曾经以为是一个音乐人,后来我才明白,我只不过是用来fill the seat 而已……”

       她的神色略显伤感,但看得出释然。

       “我知道你,亚瑟和我提起过。你是阿尔弗雷德,最混球的一个……”我忍不住笑起来,摇摇头。

       她放下刀叉,两手交叠,温和又郑重地看着我。“我也知道,亚瑟已经回了英国……他大概已经成为了一名大学老师……”

       “连我都不知道这件事!”我说。

       艾米丽挑挑眉毛。“只要我想,没有什么信息是我弄不到的。”她俏皮地眨眨眼,然后继续自顾自地说下去。“……你知道吗,当初是我太天真。亚蒂劝诫我早点放下音乐这种不切实际的东西,结果我一怒之下离开了他……”

        “可是音乐并不是不切实际的东西。”我静静地反驳了她。我想起失去艾米丽之后的亚瑟,事实上,他还是无法放下他的左岸往事。

       “没错。”艾米丽爽快地笑了,“所以,当我回忆起过去,我依然觉得所有人都在故作深沉,我们都是小孩子。”她喝了口酒,淡淡地说,“然而,如果还能再选择一次,我真不想离开他……尽管离开他之后我变成了更好的人。”

       我唐突地打断了她。“你现在还玩工业摇滚吗?”

       “我?”她似乎吃了一惊。“不,不……但我会私下里写写歌。”她笑了;我觉得她这些年来没有变多少,虽然我对过去的她的了解仅仅停留于只字片语。

        

        过了一会,我问:“那你知道弗朗西斯和让娜的景况吗?”

        她停顿了一下,然后说:“弗朗西斯在一家科学杂志做美术编辑。”

       我瞪大了眼睛。“哇哦!”我毫不掩饰自己的惊诧,“我一直觉得他还在‘不务正业’……”

      艾米丽直视着我。“对于他来说,失去那位制作人的帮助打击太大了……”她的声音很轻,“因为一些事情,他一蹶不振……最后还是选择了让娜一直希望的,他终于有了稳定的工作。他现在过的还不错……”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叉子无意识地扒拉着盘子里的菜肴。我觉得我的青春的确褪色了,从知道弗朗西斯开始工作开始。“小阿尔,大学多么无趣……”他曾经这样对我说,笑容堪比玫瑰。我无法想象他坐在办公室里的样子,可他是不是也无法想象我在图书馆熬夜赶论文的样子……想到这里,我忍不住笑起来。你瞧,时光多么奇妙,不过七八年时间,我们都改变了许多……

       “那让娜应该还在那家琴行做老师吧?”我问。

       艾米丽看着我,看了又看。最后,她像是终于下定决心。

        “她死了。”她轻轻地说。

       艾米丽从包里拿出一张相片,业已褪色,但上面人的面容依旧清晰。时隔八年,我再次见到了弗朗西斯,让娜和娜塔莉亚,定格的瞬间,我们永远年轻。我感到有什么温热的液体流淌下来,我的视线模糊了。我想起那一天亚瑟说的,“又不是永别”,我想起让娜说的,“你是国王”,此刻,悲痛让言语过于多余。“那一天,弗朗西斯,亚瑟和让娜在同一辆车上,亚瑟坚持要去酒吧,开始与弗朗西斯抢夺方向盘,然后……”我呼吸急促起来。只有她死了,我明白了。一切都在我眼前飞驰,再像烟花一样落下来,飘飘洒洒。一切回忆,涌上心头。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觉得我好像失去了一切,但又好像和过去的什么永远告别了。这里是巴黎,爱的城市,只要我想,我可以在这里的任何地方开启新的人生……但是,似乎,我们再也无法归去,无法……我颤抖着双手,抓起那张相片,我看到我自己,笑得羞涩又开怀,泪水簌簌落下。青春啊,青春!良久,我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从口袋里翻出一支笔来。

        “你还好吗?”艾米丽问。

        你觉得你还能做什么呢,阿尔弗?

        我摇摇头,又点点头。我拔出笔盖,在弗朗西斯“国王”的笔迹后添了一行字。现在,它是这样的:

         国王,以及昙花一现。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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