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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菲利普•图森:人嘛,都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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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星期两次,他的文件框里有一大堆专业的周刊和杂志等候着他,都是有关经济和金融的。他把它们带到办公室里阅读,他把这些刊物全部翻阅一遍,将有些文章用细细的圆珠笔加上评注,将另外一些文章剪辑下来保存在塑料文件袋里。

我敢肯定,下午时间过去一半的时候,先生再一次下楼来到小吃部。他舒舒服服地坐下来,将双腿搁起,.要上一小杯啤酒。这是大楼里最安静的时刻,大厅里经常是空空的。他坐在桌子边,看着那只大玻璃鱼缸,里面鱼儿在清澈的水中安详地游动。这时候,小吃部里没有多少人。邻桌上几个女招待正在聊天,一边喝咖啡,一边吃着意大利水果夹心冰淇淋。

先生回办公室上楼的时候,在电梯里碰到了总经理,总经理问他去几楼,并为他按下了相应楼层的按钮。途中,他们看着电梯厢里的墙壁。先生低着眼。总经理手里摆弄着钥匙圈。有时候,他们也交换几句斟字酌句的议论。总经理双臂交叉,仔细地听着先生讲,那神气像是正在想这人究意是谁。

每星期四,先生必须参加公司的一个工作会议,会上,公司的许多负责人都汇聚在总经理周围。楼层过道里贴出的通知告诉大家开会的时间,地点是固定不变的,这是一个长方形的大房,一张圆形的、上过油漆的桌子占据了大部分空间。每张座位前面放着一个吸墨水器和一个烟灰缸。先生坐在从左边数过来第十七个座位上,在杜波瓦-拉古尔夫人的边上,根据他的经验,这是最不引入注目的位置。他的大部分工作由她负责,而且大多数向他提出的问题也由她替他回答,整个开会期间,先生安安静静地抽着烟,并密切地注意使自己与杜波瓦一拉古尔夫人保持在同一条轴线上,她往后靠的时候他后退,她往前坐的时候他俯身向前,总是使自己不直接暴露在大家的视线之中。当总经理大声叫他名字的时候,先生仿佛受惊似地抬起头来,先点头向总经理示意,然后立刻用干巴巴的方式,正确地回答总经理,用的是技术性的、专业的语言。嗨嗨。然后,手指头有点儿哆嗦,他重新躲进他邻座的影子背后去。会议一般不超过一个小时。当总经理宣布散会时,所有的人都站起来,穿上大衣,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你没有看见我的哈瓦那牌香烟吗,杜波瓦一拉古尔说,金红色的那一包)。

杜波瓦一拉古尔有时会送些文件到他的办公室里来。先生请她坐下来;她把文件递给他,我谢谢你,她交叉着双腿,将有些文件的内容复述一遍,又提醒他注意另一些文件,她会把其中的重点提示给他。她又补充了一些细节,然后离去。杜波瓦一拉古尔从来也没有怀疑过先生在工作上的严肃和认真。她有时会友好地对他说,你总是一副一本正经的样子,她还微妙地加上一句,这是识别真正会干事情的人的一种标准。

先生在他的办公室里等候来访者的时候,女秘书会打电话给他通知他们的到来。他坐在办公桌后面,或者他更喜欢的是站在大玻璃窗前面,沉思着,一面打领带,一面等候。他们进来时,他请他们喝咖啡。他用咖啡匙在杯子里慢慢搅动,请他们坐下来,他看着自己的手指头;听他们说话,他总是努力使自己保持一种随和的态度。他对他们中间最难办的那些人,他答应给他们一些图表,我怎么知道,或许是表格,他们会毫不犹豫地回来找他,为了从他那里得到确切的事实、数据和具体的内容。他们会看到他的两鬓微湿。他们离开之后,他认真地思考这一切。

人嘛,都一样。

每星期有一个晚上,先生都要以比较节约的方式踢一场室内足球,地点在一个多功能体育馆里。在衣帽间里,他站在一边,不和球队的人在一起。他慢条斯理地换衣服。他有一身漂亮的球服,红色运动衫、棉布短裤、双层底网球鞋。他最后一个来到球场上,开始和其他球员一起热身。场外,有十来个女孩子穿着厚厚的运动衣,看他们练球,一边发表议论。比赛中,每当拿到角球,担任后卫的先生就一直往前跑,在对方的球门前埋伏下来,拉长身体想用头去接球。喂,大个子,回到后面去,教练对他说,这教练是体育界的奇迹人物。先生耸耸肩膀,小跑步地回到自己的位子上去,但眼睛始终盯着前方的球场。

先生如此地不喜欢或多或少与他相像的东西。不。比如,他扭伤手腕的那个晚上,当时他一边等公共汽车,一边看报纸,脚边放着运动包。他身边有一位先生想问他什么问题。见他不回答,那先生就放下手里正在读的文章,拘谨地笑了笑,又把问题重复了一次。先生放下报纸,做梦一样地从上往下看着那人。那位先生走到他身边,猛地推了他一下。失去平衡的先生突然撞在候车亭的金属栏杆上。

先生那时候有了未婚妻。

是的。黄昏时分,他的未婚妻看到他带着轻伤回到家里,她一定是很难受的。她进入厨房去找冰块,用手摸着他的头安慰他,叫他把手腕放在冰筒里。后来,先生摘手表的时候,她就盘腿坐在地毯上,为了把被他弄得紧张起来的气氛搞得轻松一点,她根据他对那个人外形特征的描述,用铅笔画了一张肖像画,然后随手将它钉在大门上。

这天晚上,先生的未婚妻显得特别善解人意,她为他在她的房间里搭了一张行军床,当他向她的父母亲作出解释时,她尽可能巧妙地帮着讲话。这时她的双亲巴兰夫妇出现在门口,正俯身向着他。先生刚开始认识他们的时候,他觉得他们是一对老好人。先生坐在床上,他不想添麻烦,他要说明他为什么会出现在他们的家里,他说得很慢,讲得很有说服力,努力想把他们争取过来。但他们几乎不在听他说,他们想知道的是为什么他们的女儿将他们的朋友卡拉德克的肖像挂在门口,因为这使他们感兴趣。

第二天一大早,他悄悄地穿过走廊,迎面碰到了他未婚妻的母亲。她穿着睡衣,一脸倦容,看到他之后显得惊讶,仿佛怀疑自己走错了家门。先生为了提醒她,简要地报了自己的名字,并低下眼睛恭恭敬敬地向她问候,这时他的目光停留在她的肚子上,半透明的睡衣下面,突显出小腹以下的丰满和早起的良好成色。你昨夜睡得好吗?她问他,这时她把一只手搭在肩膀上,使自己侧身对着他。先生摇了摇头,将手腕伸给她看,过了一夜,手腕肿得更厉害了,看上去令人不安。她隔着一段距离看了一下,用没有把握的口气讲到医院和放射治疗,然后,她踏着小小的滑步侧身离去,并对他说,在浴室里要小心抽水马桶(我会当心的,先生回答说)。

先生在房间里转悠一阵之后,发觉这里的房间布局让他觉得不舒服,然后他来到厨房。他已经梳洗完毕,穿一件深蓝色上装,打一条深色领带。他拉直裤缝,在椅子上落坐。巴兰先生已经坐了下来,他穿着紧身内衣,一面抽烟,一面从眼角里看着他。据说先生的未婚妻还在睡觉。这无所谓,他和她妈决定不等她就开始用早餐。先生很想赢得别人的好评,尽管手腕受了伤,他还是毫不犹豫地自己站起来倒咖啡。

巴兰太太还穿着睡衣,但是她在睡衣底下套了一条宽松的短裤,所以在半透明的睡衣下面,先生只能看到两个乳房,他喝着咖啡,为此而感到高兴。巴兰先生将他的烟在托盘里掐灭,要求看看先生的手腕,大概纯粹是出于好奇吧。他从眼镜盒里取出眼镜,摆弄了一番,对先生说,请他在瓷砖地上蹲下来,把手臂自在地放在他的大腿上。先生蹲下之后,巴兰先生摸了摸他手腕部的骨头,然后摘下眼镜,忧心忡忡地用不大自信的口气说,必须用X光检查,否则什么也看不见。

先生很清楚X光是一种常见的、没有痛苦的手术,但必须去医院进行,这就使他感到有点儿害怕(先生并不怎么喜欢医院)。所以,他坐下来后,马上问巴兰先生这大楼里面有没有放射科的医生。他们回答说,没有,除了三楼的杜弗医生。先生又问道,他们为什么反对杜弗医生,巴兰太太马上反驳道,不反对,他是一位邻居,仅仅是邻居而已。她说,我可以保证我们之间从来没有什么事儿。

当巴兰太太动作自如地洗刷碗碟时,先生不知道做什么才好(他已经帮着拿开了自己的杯子),于是,他掏着口袋,拿出一些纸片,默默地在烟灰缸里将它们点燃,并问巴兰太太杜弗医生是否上病人家里出诊。他感到巴兰太太有点儿生气的样子,因为她回答不了他的问题。她说,要了解的话,打电话给他好了。

先生不怎么喜欢电话。

先生的双手平放在桌子上,他竖起一个手指头,看看手指甲,带着疑虑的神气看了一会之后,轻轻地在桌子上拍了一下,然后离开了房间。在走廊里,他请巴兰先生同意他使用电话。巴兰先生正向浴室走去,手里拿着一只工具箱。打完电话后,先生又回到厨房里,这时他的未婚妻正在厨房里,穿着睡衣,边抽烟,边喝茶。你知道杜弗医生的电话号码啦?巴兰太太问他。不,不,先生用交谈的口气回答说,我也不知道。他向她解释说,刚才他是给他的老板打电话,请他们不必担心。啊,我不知道你是在工作,巴兰太太说。那你是干什么的?他是贸易部经理,他的未婚妻回答说。我的老天,先生边说边坐下来。是的,是的,他的未婚妻说,这是法国菲亚特公司里三四个最重要的贸易部经理之一。

千真万确,先生说。

那你是知道价钱的咯?巴兰太太问。什么?先生说。你是掌握汽车价钱的人啦?我不知道,先生回答道,一边轻轻地敲着桌子。那你可以了解到,她说。是的,如果你想知道的话,我可以拿到价钱。先生说。很好,很好。还有别的问题吗?

先生终于决定去找杜弗医生。他在医生女助手的陪同下等侯了几分钟之后,被领进了医生的诊所。诊所的房间很宽敞,本色的墙面,一张大办公桌,还有一张铺着白床单的病床。杜弗医生五十来岁年纪,瘦高个,身体挺拨,穿着白大褂显得很潇洒。他站起来迎接先生,并同他握手。他没有再坐下去,开始跟他东拉西扯地聊天,并且不断地朝前走,使先生不断地后退,他一直把先生逼到墙角里,一面不停地面对着他大发议论。这时他仔细地打量着先生,想目测一下先生是比他高还是比他矮(人嘛,都一样)。然后,他坐了下来。他将双手平放在办公桌上,问他有什么不舒服。先生作了解释。听了他的解释,杜弗医生变得充满同情,对他说他马上替他诊断,但要他把上衣脱下。他一面轻轻地诊治他的手腕,一面向他提了不少问题。有些问题他自己作了回答,有的答得很简短,有的答得很详细。他还告诉先生,他不得不在骨头上按得很重,这会使他感到疼痛。他继续用那种彬彬有礼而又随和的口气问他以什么为生。为生?先生说。杜弗医生并没有因他的闪烁其词而退却,他善意地抬起头来,再一次向他提出同样的问题,不过换了一种提问的方式,逼着先生回答。先生含糊地作了回答。有趣吗?杜弗医生又问道。是的,我的工资很高,先生说。我想,我赚的钱比你多,他又补了一句。从此之后,杜弗医生没有再说一句话(也可能先生本来就应该从这里开始)。

先生重新回到巴兰家之后,给办公室打了个电话。他首先向接电话的秘书小姐致意,接着告诉她取消所有的约会,并要她通知杜波瓦一拉古尔夫人,他要过了下星期初才能去上班。然后他进入未婚妻的房间去整理东西,他回到厨房时拿着运动包和手提箱。等他坐下来之后,巴兰太太告诉她的丈夫说,他们女儿的未婚夫是位贸易方面的工程师。贸易部经理,先生纠正她说。是的,我也搞一点公关,他说,但这不是我的强项。

不。先生轻轻地按摩手腕,他对未婚妻说他考虑利用这几天病假到戛纳去一趟。她的未婚妻感到很奇怪,问他去那里干什么。先生说他也不知道,到了那里以后再说。还有其它问题吗?没有。太好了。一路上很顺利。在火车上,先生和一位德语地区的瑞士人坐在同一节车厢里。

先生一到戛纳就住进了他碰到的第一家饭店,离火车站很近。早上,他到市中心的一家咖啡馆去吃早餐;他买了当地的报纸,玩起了赛马,积累起微薄的收入,不时地计划哪天能去一趟加涅尔一絮一梅尔,那是邻近的一个跑马场,他想到看台上去兴奋一回。一切都很顺利。比如黄昏时候,喝开胃酒的时间到了,他在一家咖啡馆烟雾腾腾的后厅里跟一位沉默寡言的小老头玩桌球,那老头玩到一半的时候会走开去吃意大利面条,这小老头年青时桌球玩得很好,但现在他不是先生的对手。不。但是,他们会相互请客喝上一杯,开始亲热起来。一天晚上,小老头出手慷慨,请他吃了晚饭。

离开戛纳的前一天晚上,先生打电话给他的朋友路易,他在旺斯高地有一片庄园。这位朋友建议他到他的庄园里去住几天。第二天下午,朋友驾了一辆大众牌汽车到戛纳来接他。当他们顺着湿漉漉的公路向旺斯高地驶去时,先生阴沉着脸,他在车中座位前面的手套盒里摸索,想找到一根雪茄烟。他正在对路易讲述舍罗丁格的实验,这是一种理想化的实验。有人把一只猫放进一间关着的房间里,里面有一小瓶氰化钾和一个检测器,在检测器里有一种不稳定的放射性原子,只要原子一发生裂变,检测器就会触动一个装置将玻璃瓶打碎,然后猫就会死去(人嘛,都一样)。但事情并没有完。不。那种原子在一小时之内发生裂变的可能性是一半对一半。所以问题是:六十分钟之后,那只猫是活还是死?它不是死就是活,不是吗?请看着路,先生说。但是,根据哥本哈格的解释,先生接着说,一小时过去之后,那猫就处于一种虚无飘渺的境地,它有百分之五十活的机会,也有百分之五十死的可能。你会说,可以去看一看,了解一下,看上一眼不会将它看死,它如果死了也不会将它看活。但是,还是根据哥本哈格的说法,只要看了它一眼,就从根本上改变了对它所处状态的数学描述,使它从虚无飘渺的境界进入一种新的状态,在这种状态中,它或者是活着,或者是死去,这要看情况。

一切都要看情况。

哎,是的。吃完晚饭之后,已经是深夜了,先生和路易到花园里去散步,顺便清醒一下头脑。花园里一片泥泞,他们打着伞,用手电照着路,那双精致的靴子上沾满了泥土。路易的一头狗在前面给他们引路,根据先生的看法,这是一头西班牙种猎狗。它不时地停下来等他们,在手电的光照中,他们看到它浑身沾满了泥。

第二天一大清早,路易还在睡觉,先生一个人光着脚在湿漉漉的草坪上长时间地散步。他自己用早餐,望着远处的风景。在庄园的花园里,有一张令人垂涎的吊床,挂在一棵梧桐树和一棵死去的金合欢树之间。先生不知不觉地在吊床上躺了下来,浑身沐浴着阵阵轻风,他搁起双腿,张着眼睛,默默地数着摇晃的节奏,不紧不慢。有时候,他把手举起来拉住梧桐树光滑的树干,停止吊床的摆动,然后又再加一把劲,让吊床重新启动,从左到右,几个小时地晃悠。

傍晚时分,他和路易一起去房子下面的一片小树林里伐木。他们锯了一两个小时,然后回家。因为搬不动,他们把粗大的树干留在树林里。小的树枝,甚至不大不小的,他们扛在肩上拖了回来。回家的路很长,一路上绿荫满地,小路微微有些坡度地向上延伸。

后来终于到了先生回巴黎的时间。

晚上,有时吃完晚饭之后,先生在厨房里和他的未婚妻的父母亲玩上一会儿填字游戏。他自己负责将分数记在一张分成三行的纸片上。关于某个单词的拼写争论不会很久,因为先生在有争议的情况下总是求助于词典。如果查词典查到附近的几页上去,他们会趁机作弊,这时候先生就将分数一笔勾销。渐渐地,巴兰夫妇认他做了干儿子,他们喜欢和他一起生活,他总是想着为别人效劳。先生像保尔·古特,理想女婿的化身。

但是,自从他和未婚妻关系破裂之后,巴兰夫妇觉得再把他留在家里就有点儿说不过去了。说真的,先生自己也说不明白未婚妻究竟为什么会和他分手;事情的进展出于他的意料,他只记得一连串对他的责怪让他觉得无法忍受。

先生的未婚妻自从和一个叫让一马克的男人来往之后,就越来越频繁地在外面过夜。这是一个中年的生意人,结过婚。有时候她也回家吃晚饭,但对先生显得很冷淡,几乎是很疏远的样子。说起那位让一马克,他呀,他几乎不跟他讲话。而对巴兰夫妇就不同啦,他进来后还没有来得及脱下大衣,就开始忙不迭地不停地打招呼,他可能希望他们对他和他们女儿的关系不加干涉吧(不管怎么样,她还没有成年)。

先生,他嘛,还是继续和所有的人保持良好的关系。巴兰夫妇并不计较他的说法,很同意先生不一定要住回到他的哥哥的家里去,而且并不催他去寻找新的套房。早上,他冲完淋浴,穿着浴衣和他们一起吃早饭,这时候他们总会问问他寻找新居的进展如何。最后,还是好心的巴兰太太负起责任,在附近的街区里为先生找到了三室一套的住房。

先生的新套房有三个大间,里面几乎是空的,散发着一股油漆味。只有他的卧室里有一两件家具和几把露营用的椅子。除了前厅里放有他的几个手提箱,两个放杂志的纸箱和一个手提式打字机,其它的房间都是空荡荡的。昨天,搬进来后,先生什么也没有动,什么也没有打开。他在黑漆漆的卧室里,坐在一张帆布躺椅上。他身穿灰色的上衣,白色衬衣,系一条人人羡慕的深色领带。他正在听广播,双手随心所欲地在脸上、自己身体的下部抚摸,但说真的,他没有感到丝毫的快乐。

还是那天晚上,在他的新居里,先生长时间地、随随便便地处于一种可以令他忍受的状态,即没有痛苦是欢乐,没有快乐是痛苦的境界。他那把深蓝色的帆布躺椅,有三种不同的角度可以调整。整个晚上,在不同的时间里,先生不断地调整角度,从最直的到最倾斜的。夜深时候,他把椅子的靠背横档放到最后一格,闭起双眼,往后直躺下去,直到离地面只有两个手指的距离。

大约十一点钟,有人敲门。是的。先生睁大双眼,双臂垂了下来,他盯着天花板看了一会,最后挣扎着站了起来,穿过走廊去开门。这是一个陌生人,侧身站在楼梯平台的阴影里,对他说他是他的邻居,这一点似乎令他感到高兴(人嘛,都一样)。我叫卡尔茨,他说,卡尔茨,并向他伸出手来。他一面向他保证说不会在这里久留,一面绕过他并在房间里走了一圈,说是随便看看,顺便了解先生是干什么的。他嘛,卡尔茨,地理学家,如果先生愿意的话,便是矿物学家。他是CNRS的研究人员。他刚从高夫休假一个星期回来,他说,他四十七岁。这是可能的,先生说。他提议和他一起喝一杯,比方说葡萄酒,他只有这个。

卡尔茨坐在床上,与先生面对着面,他说,他们现在成了邻居,可以一起做许多事情。接着,他抓紧时间,一面用手掌摸着床罩,一面告诉先生他要写一本矿物学的专著,并立刻向他介绍其中的主要论点。卡尔茨越说越激动,他很快就开始动员先生和他一起干。他说,这本书的所有材料都在他的脑袋里,他还认识一位摄影师和一位地图绘制者,这样,他只要撰写文字就行,至于文章的编辑,他希望能得到他的帮助。如果你同意的话,他加了一句。先生看着他没有吭声。因为出现了冷场,而卡尔茨又好像等着他的回答,先生就随口问他写这本书需要多长时间。一年,他回答道。先生重新为自己斟了点酒,把酒瓶放在地板上,然后用平静的口气说,这一阵子他没有空,再说他对矿物学根本一窍不通;没关系,卡尔茨说。他向他解释道,由他来负责一切,而先生除了将文章昕写下来之外,其它什么都不用做。请你再给我倒点酒,他说。然后为了进一步吸引先生的参与,他还暗示说可以以三分之二和三分之一的比例与先生分享版权。他保证著作一定会出版,据他说是在斯图加德,由一家专业的出版社出版,他用谦逊的口气说了这家出版社的名字,果然是很有名望的出版社。接着他又等先生的答复。于是先生问他,既然书将在斯图加德出版,是吗,那么应该用德文写更加合理。卡尔茨听了之后,并没有不知所措,回答说他们可以请人将书翻译成德文,或者找一家法国的出版社来出版。这样,你同意吗?他问。

先生已经无法拒绝。

矿物世界特别是晶体不仅使专家们深感兴趣,而且越来越引起大众的好奇。所有的岩石,包括最疏松的岩石,实际上都是由晶状体组成的,这些晶状体往往连肉眼都看不到,所以难怪直到二十世纪初,人们都还不知道它们的结构。后来由于X光射线的发现,冯·劳埃在实验室里用轰炸结晶体的方法拍摄到不同的射线,由此出现了这门科学的崭新的分支:结晶学。

于是,每个周末(平时先生要上班),卡尔茨给先生口述他的著作。他手里拿着放有各种文件的夹子;在房间里转,有时候他干脆坐在先生的床上,架起眼镜,神情严肃又专注,各种文件散放在鸭绒被上,他用一种均衡的节奏推进那本书的写作。先生坐在写字台前,在打字机上工作,他不时地抬起头来,要求卡尔茨作一些解释。刚开始的那一阵,卡尔茨被一大堆笔记搞得昏头转向,处于一种狂热的状态,所以对先生打断他感到恼火。他说,先生的问题太多。他还挖苦先生打字只会用两个指头。但先生很干脆地使他摆正了自己的位置,于是他只得放慢了速度。

绿玉是铝和铍的合成矿物,是六角形的结晶体;黄玉,正如我们曾经指出过的那样,是斜方晶体状的铝氟硅酸盐。至于石榴石,是一种铝钙复合硅酸盐,其中还包含镁、铁、锰、或铬等元素,因为其规则的立体形状,所以被用来作为珠宝首饰。

先生最后只能求助于杜波瓦一拉古尔夫人。

杜波瓦一拉古尔听了他的情况后在电话里说(先生是从电话亭里给她打的电话,他的那位邻居正在楼上他的房间里),你一开始就应该拒绝他的建议,而现在最好的方式是让他知道你不可能把每个周末都贡献给他。后来,相信命运的先生老是重复说这事情不好解决,她就有点生气地说,那你自己去解决吧,好吗?

不。事情已成僵局。

天然的黄金色泽艳丽,十分罕见,从远古时代起就很出名并且为人们所追求,它在立方晶体系中变成结晶状态。在历史上,黄金被看作是最名贵的金属,它的确是十分完美并有着永不枯竭的象征意义:婆罗门把它看做是识的象征;阿兹特克人认为它是地球的新装。而多贡人了它更多的精神上的含义,他们认为黄金是红铜的精华,也是净火和智慧的象征,就像Sanuya这个词所表示的那样,人们可以翻译成德文的Reinheit,在法文里是纯洁的意思,它是从sanu这个词演变而来的,意思是金子:ZAHB。

先生认为最明智的办法是搬家。

杜波瓦一拉古尔提议陪他一起去看她为他找到的新套房,实际上是某人家里的一个房间。他们在六点钟一起离开办公室,来到大楼的地下停车场,在两个混凝土的柱子之间,停着她的小汽车。她对先生说,她很希望参加公司将要派到日本去的代表团。然后,她把自己的两只小狗放在汽车的后座上,接着钻进汽车并弯过身子来给先生开门。先生挽起大衣的下摆,低下头,先跨进一条腿,卷曲着身体才坐到她的身边。她立刻启动车子,来到了地面出口处,这时先生系上了他的安全带。

好大一会儿之后,他们来到了偏僻区域的一条小巷子里。杜波瓦-拉古尔放慢车速,在一座旧楼前面停住,楼前有一个围有栅栏的小花园。她把必要的细节给他讲清楚之后,又说因为堵车耽误了时间,她不能继续再陪他看房子了,就让先生在那里下了车。先生站在人行道上,看着西蒙娜的车子远去,等到车子消失之后,他在小巷里踱起步来。这是一条僻静的小巷,渺无人迹。他继续在附近走了一会,进了一家咖啡馆,在里面喝了一杯啤酒,又买了烟,然后,他又回过头来,重新走到了那幢楼前面。

怎么办?

图森及其作品《耐心的紧迫性》

那幢楼的正面刚重新粉刷过,颜色灰暗,但很干净。他要去拜访的二楼,窗户紧闭,其中有两个窗口外面套着金属的百页窗。门厅很暗,先生在信箱前面站了一会,想找到楼梯过道里的定时开关,顺便看了看信箱上住户名字。然后,他带着犹豫不决的心情上了楼梯。台阶很宽,上面铺着地毯,用金色的铜杆固定。走到二楼平台时,他又不想继续往上走了,他再一次停了下来,重新下楼去改乘电梯。

二楼房间的大门是深色的、宽大的木门,分成两个门扇,每一扇上饰有一个银吊环。先生开始轻轻地敲门,但没有任何回音。他正打算走开时,平台上的另一扇门在他的背后打开。他立刻回过头去,说他要找勒甘先生或勒甘太太。开门的那位先生说他就是勒甘先生,他把先生让进一个很大的昏暗的前厅,不作声地看了他一会,然后才对他说,请跟我来。他们一起走过好几个走廊,又穿过一个很大的餐厅,里面一位老太太正在吃晚饭。晚上好,太太。他们来到公寓的另一头,走进了勒甘先生的书房。勒甘先生在一张小小的书桌后面坐下,问了先生一连串问题,他要知道他的年龄--二十九岁。

围绕他们共同的熟人即杜波瓦-拉古尔夫人说了简单的几句话之后(西蒙娜,他一直就认识她),勒甘先生对先生解释道,他之所以决定把房间出租给一位大学生,决不是为了这区区一千二百法郎的租金。您一直是个学生,是吗?然后,还没有等他回答,他又马上改口说,他并不一定只租给学生。因为,他和太太曾经考虑过,他们的房客也许可以给他们上学的儿子每星期辅导一两次作业。他手里摆弄着裁纸刀沉思地说,您瞧,鲁道维克,他才十五岁,但他的兴趣却很广泛,他很喜欢电影,又钻研古希腊语,但在学校里,怎么说呢,他有点讨厌那种过于严格的、有时甚至是压制人的规章制度。他是个留级生,他说,然后站起来带他去看房间。

给先生看的房间里弥漫着一股蜡的味道,并掺杂有干的精液的气味。窗帘拉得严严实实,深色的地板在半暗中显得更加黑沉沉的。这是我母亲的房间,勒甘先生轻声说。是的,我看出来了,先生喃喃地说。靠墙的地方,有一张很古老的梳妆台,中间镶嵌着一个脸盆。床头上方挂着十字架,墙上还挂有几张发黑的照片,装在雕花的镜框里面。勒甘先生开亮床头灯,打开衣柜的门让先生看里面的抽屉,抽屉里很干净,衬着花纸头,用图钉钉住。他们对着衣柜里的抽屉看了一会,都露出赞许的神色,然后各自将衣柜的一扇门关上,走出了那个房间。好吧,勒甘先生说,如果您愿意的话,周末就可以搬过来。

不。

先生说了声不。勒甘先生毫无恶意地对他看了一会,然后对他说他非常理解,并且加上一句,不管怎么样他还可以再作考虑。接着,他随手将门带上,很有礼貌地陪他出去,他们两人一前一后,慢慢地重新穿过走廊,在房间里拐了几个弯之后又经过餐厅,正在那里用餐的老太太温柔地看着他们向另一个方向走去。

因此,在自然界中的结晶体并非总是完美无缺的,有时会呈现出某些缺陷,例如位错现象或者堆积错误,这些错误用X光衍射可以检查出来,用形状测量法可以将错误部分地表达出来,用整个晶体对X光的反射密度变化可以检查出全部的错误。这时有人敲门。感到惊讶的卡尔茨停了下来,他手里拿着纸片,转身对着先生,露出一副不高兴的神气,用目光盯着先生,想知道先生是否在等候什么人。不。不。我去看一看,他说,接着他绕过先生的身边,走出房间,同时转身告诉先生说,这肯定是邦斯一罗曼诺夫太太(他补充说,他曾经要求她晚上过来一趟)。

邦斯一罗曼诺夫太太跟着卡尔茨走了进来,她站在先生的房间里显得有些不太自在。这是一位金发女人,穿一件很合身的浅色毛皮上衣,看上去有点害羞。卡尔茨请她在帆布躺椅上坐下来。她小心翼翼地坐下,把手提包放在自己的膝盖上,不时地向先生尴尬地笑一笑。卡尔茨一开始没有管她,只顾自己在床上整理他的文件,看他的卡片。我一会儿就完,他说,我想现在弄完它。他打开几个文件夹,说他找不到他所需要的文件,接着离开房间,回到他自己的房间去了,留下先生一个人和邦斯一罗曼诺夫太太在一起。

先生不知道这位夫人究竟是什么人,只能呆坐在他的办公桌上,但又忍不住偷偷地打量这女人。然后,因为卡尔茨老是不回来,他就站起来,坐到床上,靠近邦斯一罗曼诺夫太太的身边,那女人在帆布躺椅上坐得笔直,有时把皮鞋脱下来,用脚轻轻地在腿上摩擦,并低着双眼看着先生。每当两个人的目光相遇的时候,先生就彬彬有礼地朝她笑一笑,后来,他决定和她聊一聊,他问她是不是卡尔茨先生的朋友。她说不完全是,她也是刚认识他。

好啊,好啊。隔了一会儿,先生站起来,一面等卡尔茨回来,一面心不在焉地校对他写下的东西。在某一页上他发现了几个错误,然后打开涂改液瓶,用毛刷在这里那里轻轻地涂抹,再仔细地将它们吹干。后来,因为卡尔茨还不回来,他就点起一支烟。为了让邦斯一罗曼诺夫太太自在一些,他走近她的帆布躺椅,把烟盒递过去,请她也抽上一支。

卡尔茨一回来,连忙说让他们久等了,并表示歉意,他以为邦斯一罗曼诺夫太太知道他和先生对她的要求,告诉她所有的有关情况都可以提供给她,比方说有关财政支付方式的情况。然后,他思考着补充说,整本书里的图片一共不超过二十张,他估计其中可能会产生问题的是地层图,因为,正如他在上一次和她的谈话中说起过,不用传统的剖面图,他一直在想能否从经典的地方分色图出发,用色彩重叠的方法来表达每一块区域清晰的空间。邦斯一罗曼诺夫太太表示同意,她转身对着先生说,好的,她认为,试一试总是可以的。

让-菲利普•图森

让-菲利普•图森(Jean-Philippe Toussaint),生于1957年,比利时作家、电影导演和视觉艺术家。1985年在法国新小说的大本营午夜出版社出版处女作《浴室》后一举成名,成为新一代作家中“极少主义写作”的代表人物。图森至今已出版过12部作品。他的所有文字作品都已经出版了中文版,其中以中国为背景的 《逃跑》获2006年美第奇奖。

作家:

本期编辑:Flor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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